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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拾信仰始于一封告别信

引子

“帮我用中文写一封告别信好吗?”

我不懂你在说什么,我说。
“我想给中国的弟兄姐妹们写一封告别信。”她再次说道:“我想现在就开始准备,将来在我的葬礼上请你把它公布出来。”她用力点点头表达着她的诚意。她的脸色说不上是蜡黄还是青灰色,蜷缩在旧式木椅中的身体稍微向前倾,双臂交叉护住腹部。
你要死了吗?我惊问。
“还没呢。”她说着,侧身仰头一笑。
那,为什么——
“ 因为我觉得你是最佳的人选哪!”
我能理解:中文不是你的母语,你想充分表达你的感情。可是——你才57岁,现在只是生了个病,就要写告别信吗?开什么国际玩笑啊?!
想象一下你心目当中最敬虔的女人。你见过的师母,修女,尼姑,教古兰经的教师……她在还不到60岁的盛年,要你替她总结自己的一生,并代表她提前向这个世界告别,你会是什么感觉?

反正,我是一下子被雷倒了。
这是2019年的岁末年初,也就是武汉封城之前我和金师母的一段对话。

回想

说起我和金师母的相识要拐几个弯儿——我和她是在我的金兰之交——章双凤的女儿妞妞的婚礼上认识的。妞妞的老公是金师母教会的信徒。自打金师母一家四口来到中国,他们就相识了。这一晃也有将近二十年了。据章双凤讲,妞妞的婚礼全程都是金师母夫妇一手操办的。为了让婚礼办得既简朴又隆重而高雅,当天金师母带着几个神学生,一直从中午忙碌到凌晨两三点,花了十几个小时布置会场。金师母还提前联系了昆明的鲜花快递,亲手扎了十个大花篮。还有新娘的手捧花,新郎的胸花以及嘉宾的几十个礼花。玫瑰花的刺儿把她的十个手指都生生的扎破了,鲜血直流。把章双凤感动得涕泪直流,抹着眼角,拉住金师母的手说,你是比我这个当妈的都疼妞妞啊!

为了烘托出庄重和喜悦的气氛,婚礼当天,金师母特意穿上传统的韩国礼服。为会场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。一时间,馨香欲滴的鲜花,牧师的祝福,诗班的献诗……歌声与微笑,充满会场的每个角角落落。

只可惜那天参加完婚礼,我有事急着告退,没有机会和金师母多聊。这也是我心里存着的一个大大的疑问:我和金师母只是萍水相逢,匆匆见过一面,她怎么就认定我能给她写告别信呢?到底是什么促使金师母,愿意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我呢?

以上是我接到金师母的电话,再次邀约我替她用中文写告别信的那天,我脑海里浮想起的画面和疑问。

本以为那是金师母在病重发烧时说的胡话,没想到她专程致电,再次提出请求。看来她是认真的。

好的,我说。我答应你的请求,会用漂亮的中文给你写好告别信。将来等你丧礼的时候,我把它公布出来。但,前提是我要深入了解一下你这个人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我要分几次采访你哈。

“没问题哦。”她总是喜欢用唱花腔一样的语调回答我。“下周六来我家吧?请你吃正宗的韩餐。”她又在电话里补上一句。

天哪,这个“歪果仁”连“正宗”这个词都会说!不简单哪。难怪章双凤喊她“中国通”呢。

顾虑

约见面的那天,我叫了辆出租车。可能是气温突然下降的缘故吧,马路上行人稀稀拉拉的没几个。加上运气好,几个十字路口都不用等红灯。车子像风驰电掣一般,眨下眼的工夫就到了金师母家的楼下。

可就在刚下车的一刹那,我心里又犯了嘀咕。在这之前,我从来没有到访过哪一个牧者的家。她这么属灵的人,真的会欢迎像我这样一个“在很多教会游走的吉普赛人”吗 ?她的家里会不会摆满圣经和属灵书籍,会不会张口闭口都说特属灵的话呢?万一她和我谈到很高深的信仰层面的东西,我这个圣经还没读过一遍的小婴孩,会不会因为答不上来而丢人现眼?……总之,我有一箩筐的理由让我立刻“打道回府”。

我真是后悔那么轻率地答应了她的请求。早知现在,打死我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了。如果当时就拒绝她了,此时此刻的我,说不定还躺在被窝里,优哉游哉地享受我的周末惬意时光呢。哎,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?

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来,来电显示是金师母,问我到哪里了。好吧,没辙了,来也来了,硬着头皮上楼吧。

在金师母家磨磨蹭蹭地挪进楼梯间里,我能感受到我的小心脏已经被折磨得七上八下,面目全非了:这位属灵牧者的家里会是怎样的摆设和场景?我的首次访问该从哪个角度导入正题?

按门铃。开门的是笑容可掬的牧师。

彼此问候,寒暄。

换好拖鞋。

客随主人往里走。

刚在沙发上坐下,只见金师母一身桔红色家居服,系着白蓝花围裙,快步从厨房里出来迎接我。边走边用围裙反复擦着手。握手,彼此拥抱。

她身上的烟火气直冲过来,满是菜香的味道。笑着拍拍我的后背,请我吃茶几上摆好的各样干果,水果,说还要去看看正炖着的参鸡汤,嘱咐我随意。

我打量着客厅里的陈设。一面墙上是“信、望、爱”的毛笔书法字画。对面墙上,是几幅散发着浓郁的中国少数民族风情的布艺挂画。橱柜里摆着高级普洱沱茶;惟妙惟肖的天津“泥人张”的代表作《渔樵问答》;窗台上是几盆清雅的君子兰,有两盆正在放香……

接着就开饭啦。

我敢说金师母做的烤肉绝对赛过北京汉拿山烤肉店的招牌菜。生平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烤肉,完全不加任何调料腌制的。厚片的肉在炭火的铁架上烤着,烤的差不多了,金师母拿了一把大剪刀“咔嚓咔嚓”剪成小块。蘸着炒过的粗盐或辣酱,用生菜包着吃,一点都不腻。五花猪肉和牛肉都很好吃。纯纯的肉香,配着一种冰凉的酸酸带果香的冷汤,我实在忍不住吃了很多。

不得不提说的还有釜山特色小吃——猪肉汤饭。一碗吃下去,我暖和起来了,浑身充满了来自食物的正能量。等到那钵参鸡汤上桌时,我已经吃不下太多了,那就先饱饱眼福喽。鸡的肚子里满满的好料,一股股的清香直往鼻子里钻:糯糯的米,暖暖的汤,香浓的板栗,鲜甜的人参,再加上滋补的大枣。拗不过金师母的左右相劝,我喝了一碗汤。顿时从头暖到脚,精神也饱满起来。在这干燥的冬日,我感觉整个人都焕发出活力四射的光芒。

额,原来眼前这个信仰人不是我头脑中的刻板印象,原来她还挺会生活的呀。那么问题又来了,眼前这么烟火气的、一个还不到六十岁的大活人,怎么会悲观到要提前写告别信?她到底遇到了什么困境和难处?

考虑到我们仅仅是初次近距离交谈,又在这热气腾腾的饭桌上,不好赤裸裸提这么令人扫兴的问题。那就换个话题呗。

你去过很多地方吗?我问。

“嗯嗯。云南,山西,河南,四川,河北,东北三省,深圳……”她一边说一边掐着手指头数算着。“我爱中国。”

等等。她说她爱中国,我特别留意到她说的是爱,不是喜欢。这两个词语嘛,当然有区别啦。一时半会儿的解释不清楚。反正对于我这个有咬文嚼字职业病的人来说,绝对是区别挺大的。

老照片

金师母带我走进她家的书房兼客房。说是客房,其实是聪明的主人在地上做了一个韩式的电暖炕。电源一插,不一会儿,脚板儿底下就暖了。据说,客人多的时候,铺上被褥就能睡三四个人根本没有问题。

环顾四周,东西两面墙上是齐齐整整的四个大书架,其中一个书架上摆满了插了照片的相框,高高低低,错落有致。书架下面是一个菱形的鱼缸,小巧而别致。里面的十几条火柴棍儿般大小的鱼儿,飘来飘去,杂色,热热闹闹地戏耍着。

我和金师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:刚才美食做法的秘诀,最近电视上看到的趣闻,当然还有天气。

金师母谙熟地盘腿稳稳坐下。“你还习惯么?”她问,带着关切。

习惯啦。我撒了谎。说不定还会提高“武功”哩!我随口笑着打趣儿。

我在她的对面坐下,把两条大长腿硬生生的撇向一侧。用这种架势采访,还真的是头一次。

似乎可以开始进入正题了。一抬头碰到金师母那热切的目光,我还是狠狠心,把那个为啥这么早就写告别信的疑问咽了下去。

那么,你是哪年来中国的?

金师母没有回答我,她站起身来,招呼我走到那个满是相框的大书架旁边,立定。“看,那时我还是很年轻哈,”她用右手食指在一张照片上轻轻画了一个圆圈。照片上的金师母长发披肩,一身银灰色的洋装,珍珠的耳钉和项链把脸颊映衬得白皙而柔和。天蓝色的高跟皮鞋时尚又靓丽。最吸引我的还是她的笑容,透着爽朗和自信。金师母依次给我讲解着那些照片背后的故事。原来,她这些按照年代排列的照片,就妥妥地是一部来华史,他们一家人来中国整整十八年的历史。

那么,怎么就突然想到要写告别信呢?我快速地吞了一口唾沫,终于把这个一直憋在嗓子眼儿,痒痒得快要涨爆的问题抛过去。

“喔,我们马上要去老挝了,恐怕到时我找不到像你这样的高材生啊!呵呵,下次我再和你详细聊吧。”

也好吧。我要求在我们第二次见面时,看看金师母的工作场所。一个人的告别信里,工作的内容应该是用浓墨重彩来体现的,不是吗?

第二次访问

我在雪地上踩着沙沙的脚步声来到金师母指示的那个小区门口时,两个门卫师傅正忙着把“元旦快乐!”的大红横幅拉起来,挂在大门上方。

现在,金师母在教会兼神学院的客厅里等我。晚上有青年团契的活动。她今天穿了正装。这里周末有查经班和主日崇拜,平时就当作神学生的学习场所。“教会不是建筑物,而是一群信耶稣的人的聚集。”我听人这么讲过,所以外表不是很重要,对吧。

“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搬家了。”金师母一边随手擦着桌子一边轻声说。

她讲的这个情况,之前我听章双凤念叨过。十八年前金师母他们刚来那阵子,为了省钱,他们租住在偏远郊区的一排平房里。冬天没有暖气,地又潮湿,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床,被湿气沤烂了,直到有一天床板坍塌,他们从睡梦中轰然掉在湿哒哒的水泥地上……

这些都还不算什么,有时候还需要经常搬家,“不得不经常上演现实版的超生游击队”。我忍不住轻笑起来。心里暗暗对这个“中国通”竖起大拇指。

这样的生活你会有平安么?

“天空中飘来七个字儿——‘这都不是个事儿!’”金师母又像唱歌一样地回答我。她微笑着轻轻拍拍心口说,“平安在这里呦。”

那么,在你看来,死亡真的不可怕?

我终于冲破心理防线,脱口而出。这样的提问,连我自己都禁不住吓了一跳。

“对于跟随耶稣的人,是歇了地上的劳苦,去往一个更美的家乡。有早有晚,我们总有在天堂相见的那一刻。所以呀,死亡只是通往再见的告别哦。”

死亡-只是-通往-再见-的-告别。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。

傍晚我走出小区时,见大门旁边的礼品店一应亮出了花花绿绿的各种饰物。金黄色的路灯映照在人行道的雪地上,使得整条马路像一条戴在国王颈项上的金链子一般,让人不能直视。迎面的几个行人擦肩而过,个个手提大包小包的礼物,行色匆匆,脚步轻快,浑身洋溢着节日购物的喜悦。

尾声

早上五点起床,六点半完成读经计划后,我随手将2020年4月12日的日历撕下来,折成一只纸飞机,在客厅里来回追着纸飞机“飞”了几十圈后,已是薄汗青衣透。这是我在疫情期间新开发的健身项目之一,不用下楼,也不用借助任何健身器材,还能找回童年的乐趣!我特地在微信上吆喝金师母一家,以及弟兄姐妹们一起来玩儿。

上午九点开始的网上主日崇拜,金师母安排我带领诗歌。下午三点是我俩每周固定的“云里访谈”时间,我们将继续在电话里聊一些感兴趣的话题,以备充实告别信的内容。譬如,生与死,爱与恨,约束与自由,还有金师母独家祖传秘制泡菜的做法,敷面膜的小诀窍,当然也少不了穿插金师母夫妇秀恩爱的花絮喽!

其实,我早已领会了金师母抓着我写告别信的用意,她肯定是听章双凤谈过我的信仰光景,就想借这个由头,使我的心重新归回教会,不再流浪。既如此,还能说什么呢?就让我在这多姿多彩的云里爱里多飞一会吧!如果信仰的生活是金师母这样的,我真的好爱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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